作为一名历史学家而非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尤瓦尔·赫拉利写了本有关技术革命的书——《智人之上：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在宏大的人类历史背景下讨论人工智能对不同社会制度造成的冲击，使这部著作与其之前讨论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人类简史》、讨论当今世界所面临的重大问题的《今日简史》以及讨论生物技术和信息技术如何改造人类自身的《未来简史》，具有密切的联系。作者拥有的历史学专业知识和前期的研究积累使其有能力构建一个人类社会制度本质特征的简单框架，从而有助于理解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的冲击为何不同于以往。

在这一框架中，核心的概念是信息和联结。人类之所以能够自诩为“万物之灵”，正是由于相比于其他生物，其产生、传递、搜集和处理信息的能力更强、效率更高，人类个体能够联结成为规模越来越大的网络，从家庭、氏族、部落而至国家逐渐形成经济、政治和文化日益一体化的“地球村”。在这一网络中，人类个体所拥有的一个个信息与知识的“孤岛”被联结在一起，不断增进人类对世界与自身的认识，并且促进了个体之间合作的深度和广度，使人类掌握了越来越强大的科技力量，不仅改变了自身的生活面貌，对整个地球的生态系统也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但是，正像赫拉利强调的那样，信息并不等同于真理和真相，信息更有效率的传播也未必总能促进真理和真相的显现。神话故事、文化传统和历史叙事会创造出一些“虚构”的信息，一方面形塑人们的思想观念，决定个人的情感模式和行为模式，同时也创建共同的背景知识和社会规则，促进个体和群体之间的合作；另一方面，这些“虚构”的信息都是特定历史情景下的产物，难免失之偏颇，随着时代变迁，需要不断修正。如果缺乏必要的自我修正机制，而有害的“虚构”信息又能够以极高的效率传播，就会造成一些人间惨剧，这种教训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

从信息的角度考察人类发展的历史，赫拉利提出了很多洞见。首先，人类历次重大的科技进步本质上都与信息传播效率和速度的提升有关，并由此改变了人类社会的组织形态。从古代的轮子、文字和印刷术到近现代的蒸汽机、电报、电话和互联网，都促进了不同地区、不同时代和不同背景下人群之间信息交流的速度、深度和广度。也正是由于更大范围的人群之间可以互通信息、交换意见，才出现了超越氏族和部落层面的社会组织，乃至形成了国家和各种跨国组织。其次，民主社会和极权社会更本质的区别不在于是否存在选举，而在于信息交流和处理的方式。在民主社会中，个人、企业、科研机构、政府和非政府组织等多个主体可以分散化地传递、接收和处理各类信息，而在一个极权社会中，信息有向一个单一中心集中的趋势。再次，对于信息的功能和作用，有两种相互对立的极端观点，作者分别称之为“天真的信息观”和“民粹主义的信息观”。天真的信息观相信只要允许不同的信息自由地传播，虚假和片面的信息终将被摒弃，真理和真相自然会浮出水面。但是民粹主义的信息观则认为信息为精英阶层所掌控，他们为了掌握权力会刻意制造和传播虚假信息，因此，任何信息都不足为凭，一切权威都是可疑的。显然，后一种信息观为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所谓的“魅力领袖”的出现打开了方便之门。

在利用1/3的篇幅构建了这一简单的分析框架之后，赫拉利阐述了人工智能给人类社会带来的挑战。与以往的技术革命一样，人工智能使得信息搜集和处理的速度与效率大为提升，并引发经济结构、产业结构和就业结构的剧变。

然而，归根结底人工智能的这类影响仍属于熊彼特式创新所产生的经济后果，即创新是一个创造性毁灭的过程，有人受益，有人受损，但总体来讲，收益仍会超过损失；短期受损，长期受益，并且长期的收益将会远远超过短期的损失。更重要的是，人类已从历次的技术革命中汲取了教训，建立了包括失业保险在内的一系列制度来应对创新在短期内对部分群体造成的不利影响。在这方面，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的冲击似乎并不会超过印刷术、蒸汽机或者其他重大技术突破所产生的影响。

但是，与以往的技术革命相比，人工智能有个根本性的区别，它不仅提升了信息传播和处理的速度，还具备了一定的自主决策能力和创造信息的能力，随着这类能力的迅速提升，人工智能潜在的危险也在急剧增加。为了提升人工智能的能力，人类不得不赋予机器更多自主决策的权力，而人工智能在通过海量数据进行学习时又可能掌握人类无法理解的规则和模式，这时决策的按钮就逐渐转到了人工智能的手中。自动驾驶的车辆在遭遇车祸时应该优先保护乘客还是路人？借助人工智能建立的征信系统应当优先将资金贷给哪些群体？尽管人类在遇到同样的问题时也会一筹莫展，但是决策的规则仍是可以争论的，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人类决策时基于同情心和同理心的情感也必然是考虑因素之一，而人工智能这类非生物智慧体却有可能生成令人无法理解的规则，其决策时赋予人类生命和情感的权重也未必处于人类自身所能同意的水平和范围。

近年来，人工智能被视为人类社会的又一次技术革命，各国政府和企业均趋之若鹜，甚至将其视为一场决定命运的竞赛。与此同时，社会学者对于人工智能所引发的经济、社会和道德问题也展开了广泛的讨论。赫拉利基于人类长期发展的大视野探讨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可能带来的挑战，无疑是富有启发的。正如作者所强调的那样，人工智能何去何从将会影响人类整体的命运，为了有效地应对这些挑战，各国唯有携手并肩，加强合作，才有可能转危为安，使其真正服务于人类福祉并不断进步。（作者系南开大学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智人之上：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

[以]尤瓦尔·赫拉利 著

林俊宏 译

中信出版集团